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获悉金庸先生去世那天,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感,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画面。
夜,秋夜,天将拂晓。有风,细雨依旧沙沙作响,犹如蚕食的声音。
一个瘦黑的少年正窝在被窝里,用一只手电筒照亮,看着一本厚大厚大的书。他完全沉浸到书中的世界去了,早不知身在何处,魂归何方,浑不觉天已放亮,习惯早起的父母就将发现他的勾当……
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武侠,一开始看的就是金庸的《射雕英雄传》,从此就难以自拔。这之后,世间的一切就都不重要了,寻觅,寻觅,把所有的武侠尽可能地搜罗过来,昏天黑地地扎入,这就是人之为人的全部。
不记得哪一天开始的逃学,只为了能骑着一辆嘎嘎作响的老金鹿奔县城,去图书馆。有没有钱吃午饭,似乎也没什么要紧。有一段时间,我还买来了梅花螳螂少林拳,压腿劈砖站桩打坐,狠练草上飞。动不动用自以为很酷的眼神斜看世界,就准备有一天跑马江湖,去干点什么事儿。
身边或许还会跟着一个多个黄蓉、穆念慈,但我决心只要一个,海枯石烂不变。其他的,我只允许她们围着我转。
但是看来看去到最终,我真正喜欢的,也只有集传统武侠之大成,自成奇诡世界的金庸,和不再有神,有魔头,英雄可能是条狗,真正打破框框,超越俗套,最革新,最现代文学趣味的古龙。
金庸是铁血丹心,长河落日,侠骨柔情,侠之大也,气象宏大,气象万千,古龙是鬼蜮世界,人性光辉,西风瘦马,英雄落寞,飞刀,又见飞刀,英雄不知来路,不知去路,明日复明日,孤独身影,永在天涯。
金庸如果不总是秘笈秘笈秘笈,男人不是笨就是滑,女人不是仙就是妖,升级打怪不嫌累,奇遇不断不嫌烦,我一定会给他打满分。
古龙如果不是商业化太重,动不动烂尾工程、狗尾续貂,对他的酒与剑与女人,生与死的悸动与震撼,时不时失去尊重,我对他的爱一定还可以多几分。
俱往矣,金庸古龙已去,江湖犹在,但江湖早已不是昔日江湖,你我也早已不再是昔日少年。
此剑已断,何人再补?用何来补?呜呼!

(首发于公众号:九鸦人物)
2
“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与名。”
大漠孤烟,长河落日,千里独行,一骑绝尘,言必行,行必果,义之所在,虽死不辞,白昼悲歌,深宵弹剑,剑气箫心,快意恩仇,来去飘然,粪土王侯,一日散千金……
侠之梦,谁没有?
那么我们真正为什么爱侠、梦侠、追侠、醉侠?我们到底爱的、梦的、追的、醉的,是什么?我们在怀念金庸、古龙,追思金庸、古龙的时候,到底是在怀念什么,追思什么?
人不轻狂枉少年,但是侠之梦,却并非少年专利,原始生命力的恣肆、放纵,所以武侠,便是成人童话,少也读,老也读,有市井处,便有金庸、古龙。
最早时,侠为中性词,好勇斗狠可为侠,杀人越货可为侠,刨坟掘墓、贩卖人口可为侠,放浪不羁、不矜细行可为侠,甚至妙手空空、暗夜偷香,也可为侠。司马迁之前,侠,大都不过是一群不容于任何一个秩序社会的混蛋而已,因为多依附豪门,又都在必须严打的黑社会之列。
同样一个人,一万个作家写去,便有一万个面孔,历史,无非是写史者的自白,司马迁当年落难,无一人援手,苦大仇深,孤单寂寞冷,于是他就从怨愤中,渴望中,发现了一种美的存在——侠的行不轨于正义,就由此而来。
不经选择、过滤、诠释、涂色的历史不存在,太史公作为史上第一良史,也不免“为文计不为事计”(金圣叹),故而侠之恶者、恶行大部隐去,侠一跃而为道德名词,逐渐美丽起来,浪漫起来。
司马迁之前有侠无侠,白羽之前有江湖、绿林,无武林,司马翎之前任督二脉不曾登堂入室,那用毒第一、暗器第一的四川唐门,就连古龙都不知来自哪里,始于何人,侠及侠之武功、奇行,实出于别有怀抱的创造,于是一代一代,这侠,就日益成了一种理念,一种象征。
等它最后终于把儒家的杀身成仁,视死如归,墨家的摩顶放踵,兼爱天下,俗世的除暴安良,劫富济贫,佛家道家的仁慈、超脱,小说家的美学熔于一炉的时候,它就真正成了最具崇高感的价值选择,和最具美感的心灵方向。
谁不知道这世上没有谁能够活得那么自由、洒脱、恣肆?浪漫就如天际之云?但是谁又不眷恋与向往那种狂放的摆脱,和那种生命的绽放?
越得不到的,就越为我们所崇拜,所迷思,侠,原不过就是我们在不可知的生命里,仅存的那么一点温馨、美好、寄托、释放罢了,情怀之外,我们也想有一点魔性,一点嚣张,一点放纵。
纸上的柠檬我们也会怕它跌落,亚里士多德说,诗歌比历史更真实。我们人类心灵与神经系统的特性,总会让我们模糊了想象与真实的界限,但我们也宁愿忽略掉残酷、冷酷、血腥、悲凉,江湖人的诡计,刀剑上的凶险,意气背后的阴暗,只去看那一刀一拳的诗意,侠气、侠骨、侠情、侠义、侠行、气魄、四海,以及那奇异的体能,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、浪漫。
总不能连这点想头都没了吧?侠是否真是这样活过有什么要紧?心系乔峰、令狐冲,未必非能够乔峰、令狐冲,醉里挑灯看剑,这对我们就已经是一种满足。
当然这,一定还远远不是全部。

3
武侠小说奇人奇行,跌宕起伏,扣人心弦,迥异于现实生活日常、平凡的体验,那是一种超现实的寄托,一种想象力的沉醉。
我们因此爱。
侠不畏强暴,吃自己的饭,管别人的事,管天下事,有崇高的正义感、道德感,有超人的能力,是英雄,能够满足我们与生俱来的心理崇拜。
我们因此爱。
侠,千里走单骑,重情重义,是生命的放歌,淋漓酣畅的元气,是一种气氛,一种姿态,一种特殊意境的美。
我们因此爱。
人人是一座孤岛,人人都活在孤独里,侠客的心境和身影,永远是孤独的,他们就是我们。
我们因此爱。
我们都活在生活的挤压之下,压抑在铺天盖地的鸡毛中,侠客不拘小节,超越世俗,狂放无忌,一言不合,拔刀相向,自掌正义,自己就是规则,
我们因此爱。
侠客匡正扶弱,身体勇,道德勇,博爱为心,不求报施,为不识之人也能舍命。
我们因此爱。
现实中的人无不存在深深的无力感,无不对正义与公道怀有深深的渴望,侠是正义与公道的维护者,他能带给我们道德完成的满足感,正义胜利的安全感,报复不公的喜悦感。他不受那鸟气,也能带着我们不受那鸟气,他是发泄的喷口,救世的化身,人间的慰藉。
我们因此爱。
武侠小说貌似荒诞,但却是现实情境的具象重现,如海德格尔说的那样,是一种“在世存有”。它一面投向过去,一面投向现在,一面投向未来,连接的正是我们现实的体验,感同身受的境遇感。
我们阅读着,走进侠,参与侠,感受侠,理解侠,崇拜侠,他代表的就是我们过去、现在、未来的存在,我们的焦虑、担忧、向往,和实现。
“从来恩怨要分明,将怨酬恩最不平;安得剑仙床下士,人间遍取不平人。”(《警世恒言》卷三十,《李江公穷邸遇侠客》)
这是对世俗道德的期盼,对公平的期盼,也是对救援的期盼,我们因此爱。
荣格说,人人都有阴邪的一面,有邪恶、有害和破坏性的成分,我们在人格成长的过程中,自我必然会跟阴邪面发生一些意识冲突,与“黑色的禽兽”搏斗。
侠客身上自有一种淋漓释放的诗意,他也是制服“黑色禽兽”的超人,他们是凡人与神灵的合体,就是在释放人性弱点的时候,也能体现出一种特殊的力量,带给我们一种无限的快感。
我们因此爱。
没有人不恐惧死亡,不对不知道来自何处,又将归于何处的生命,存在深深的虚无感、荒诞感、有限感、无力感。
侠客对待生命的态度绝然不同,他通过死亡选择来消解生命的虚无、有限,挺立他的人生价值,体现的是一种昂扬、跳脱、藐视、澎湃,他就是在死神面前,意志也是自由的,也要成为主宰。
虚无、有限才能产生危机感,促使人类去寻求生命的多种可能,侠用行走、燃烧去行使自由,填补空虚,挺立价值,生命因此就成了一团火焰,一曲高歌。
我们因此爱。

4
侠是冒险、孤独、行走、流浪的侠,他的冒险与侠游,正是摆脱虚无、有限、孤独的一种方式。他是在用流浪、漂泊,去粉碎过去、拥有,斩断牵绊,恣肆、放飞。
生活是封闭、僵硬、局限、平凡的,说走就走,只是现实中人的一个梦而已。他们自我放逐,义无反顾地走了,不怕将生命抛向更深的孤独,甚至毁灭,而我们却只能借助于短暂的旅游,去解决自己心中潜伏的漂泊流浪欲望。
我们无法摆脱的,他们摆脱了,我们无法实现的,他们实现了,我们的流浪搁浅于现实与梦想,他们的流浪实践到生命终端。我们是世界那么大,我想去看看,他们是世界那么大,都要去管管,我们像离不开泥土的树,他们是空中自由的鸟,我们是现实,他们是梦想,他们抛掷、抛掷、抛掷,一再抛掷,将自己付与天空、远方,浑不管。
我们因此爱。
孤独的侠,脚步是永远不曾停下的,他因为孤独而行,走向的是更深的孤独。他只有在遇到知己的时候,才会停下。
没有人比他们更渴望知己,知己就是他们的生命,所以“别我不知何处,黄昏风雨黑如磐”(贯休《侠客》),一直在路上的侠,便也会有“握君手,执杯酒,意气相倾死何有”(鲍照《代雉朝飞》);一生都在流浪的李白,便也会有一百多首诗写侠,求知己之声,如鸳鸯失伴,杜鹃啼血。
人生得一知己足矣,斯世当以同怀视之,此事之难,可想而知。但侠们,向往的却居然还是这样的知己:“冬夜沉沉夜坐吟,含声未发已知心。”(鲍照《代夜坐吟》)
知己难觅,一得就是伯牙子期,如此,侠也就只能为知己者死了。
他死,是因为义,因为报答知遇,但也正因为知己难觅。
这里面有两层意思:人生得此知己,你就是我,我就是你,心愿已足,是大欢喜,自当为他披肝沥胆,无所保留,赴汤蹈火,在所不惜;人生是孤独的,总在漂泊的侠是最孤独的旅者,孤独一旦结束,那侠漂泊的生命也就宣告结束。
人生无非是一场折腾而已,要么什么得不到,要么得到了就是一种完结,因此,侠,又是人类的一个宿命,一种隐喻。
我们因此爱。
侠,是到清末人性解放,人欲放禁之时,才不再国有贼臣,家有贼妻,就是好女人,也是林冲夫人那般的红颜祸水的。剑气箫心出现,侠到了此时,才奇狂、鼓荡、激昂有之,情之所钟、缠绵悱恻、肝肠寸断有之。
侠之情,到金庸、古龙,已经非常现代,堪称经典,仿佛某种符号一般。它同样是一种激情生命的表现,但是侠骨痴情累此身,更加人性化的侠,到此却再也难以有之前的潇洒。他们唯有深沉的孤独,还依旧绵延在古龙那里。
只不过,侠之前的潇洒,透着无比的冷酷,那是为杀人,既能先断人之所爱,也能先断己之所爱的,他们就像残酷的机器;无情未必真豪杰,情字一关古今难过,侠到此,其实更多是增了一重考验,更像些人样。
情感怒放的时代,情之所钟,正在我辈,新的体验与参与开始,一切都与先前所爱重叠,我们便因此更爱。
……
我们因何爱武侠,就因何爱古龙、金庸,因何怀念、追思武侠,就因何怀念、追思古龙、金庸,我们在追思、祭奠的,其实是我们的心,我们的梦想,我们的青春。
金庸、古龙走了,江湖犹在,只是我们已非当年的我们,江湖已非昔日的江湖。就连金庸后来也曾用一部《鹿鼎记》,对武侠作了一场反讽、割裂,更别说那一场场颠覆、批判。
世俗、另类占据上风的时代,不再渴望大侠,渴望英雄,渴望火焰,渴望激昂狂放的生命情调,和奇丽飞扬的生命之梦。
生命境遇未变,但有的,却已经只是小粉红花、纸醉金迷的梦,这是人厌倦了,习惯了,清醒了,理性了,还是萎靡了,苟且了,雌化了,甘于虚无了?
金大侠,一路走好。
文 九鸦
图 网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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