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水伊荷 于 2017/11/27 10:25:50 发布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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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言:在柬埔寨,风光秀丽的巴萨河畔,人们脸上常见神秘的微笑,但人口拐卖、赤贫、文盲,以及内战的后遗症亦如影随形;当地人央求国际组织为其修缮寺庙,年轻的和尚却对外面的世界蠢蠢欲动;来到这里的外国人,既有国际组织志愿者,也有自我流放者和淘金者。1998年,刘绍华加入“台北海外和平服务团”,提着一只皮箱便来到柬埔寨,在那里生活了两年。之后,她以人类学家的视角写下了自己的柬埔寨记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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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从来没有如此恐惧过,从脚底窜到头皮的恐惧,逃跑的勇气都没有,甚至连移动脚步引起的空气流动,都带来更多的恐惧感,黏附在我已毛发直竖的皮肤上。这充满怪异气味的空间里只有我一个活人。密密麻麻的黑白大头照片贴满墙壁,那些受尽折磨的亡者垂死前无助的眼神盯着我,从他们身上剥下的沾满血迹的衣服堆在玻璃橱窗里,墙上是用骷髅头和四肢骨拼凑而成的巨大柬埔寨地图。我虚弱无力,害怕得想哭。
终于,一名白人男子走进来,我们对望了一眼,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惊吓与支持。突然,华裔柬人阿英姐跑进来大叫我的名字,吓得我胆都要吐出来,我跑上前紧抓着阿英姐的手臂像找到浮木似的,没料到她一个突兀动作,让我全然崩溃。她,居然用右手食指头,伸进墙上骷髅头的眼窝中,然后又敲敲骷髅头的牙齿,嘴里还发出啧啧的声响,说:“好可怕呀!”
金边市中心的波尔布特罪恶博物馆“堆尸陵”集人类的恐怖血腥于一处。本是一所三层楼校舍为主的中学,而今,整幢楼的教室堆满了当年受虐者的人骨。一间间隐晦的刑房摆着当年的刑床,床头上方,是当时躺在床上令人不忍卒睹的受虐者照片。床前地板上的斑斑血迹仍在,原来该是操场的空间变成坟场。这里没有一丁点不可怕的东西。不过,最令我头皮发麻的,并非那些人骨血迹,而是人的意念与精明——全表现在为虐杀而发展出来的种种匪夷所思的刑具上,我惊骇至极。

“柬埔寨境内有非常多四肢残缺的年轻人,大多是遭地雷炸伤的,这些人没什么营生的本事,多沦为乞丐。”(摄影 刘绍华)
小女孩说她乞讨了一天的钱被强盗抢走了,没有收入她不敢回家,会被打,又哭得唏里哗啦。问她乞讨了多少钱,她说的数字超过五美元。Mack虽伸手掏腰包,但还是问我觉得如何。我开始理性分析,以柬埔寨人的收入,一天乞讨收入五美元,太多了。在乞丐充斥的金边市,我想象,这样一个小女孩,不太可能有如此斩获。
Mack也有些怀疑,但他无法掉头就走,他说只有五美元,就给个心安吧!好心的Mack同时招来一辆摩托计程车,付了车资,要骑士送小女孩回家。望着小女孩离去的背影,Mack还担心摩托车骑士会抢了小女孩的钱。我们也各有所思地回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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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边的某些外国人,尤其欧美人,喜欢搞文艺活动,像是戏剧、诗歌朗读会等。苏格兰友人Jane尤其活跃,专长戏剧导演。一天,Jane办了个诗歌朗诵会,她知道我偶尔写诗,邀我参加。我不好意思拿自己的呓语献丑,选了一首隐地的诗《寂寞方程式》,和曾在天津留学的美国友人Heidi一起翻译成英文。一位英国友人帮忙念英译文,我读中文原作。隐地的诗成为当天唯一的非英、法语诗文作品,最受欢迎。下台时,很多人问,“ji- mo(寂寞)是什么意思?”
活动结束后我们一群人继续在这间花园餐厅里喝酒吃饭。周末仍然工作的Mack迟到了,没听到我念诗,我向他解释诗的意思。突然间,我们同时抬头望着一名美国女人口沫横飞地说着一个小女孩的故事,Mack高喊,“我也遇到过那个小女孩!”并激动地摇着我的手臂。在场许多人都遇到过这个演技令人惊异的小女孩,听过同样的故事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路历程与处理方式。当Mack对我大叫“我应该听你的”时,那名美国女子手持盛着红酒的高脚杯,开玩笑地对他说:
“你应该听女人的话。”
听见那美国女人说这话时,我心凉了。虽然结果证实我的怀疑与分析是正确的,但我对Mack说,还好你没听我的。像Mack这样出生于印度、拿到美国经济学博士、长年在国际奔走、看尽第三世界落后但也享有联合国官员优渥礼遇的人,却没有放弃那人性中最基本的同情。我但愿自己和他一样被骗,而不是被自以为是的理性囚禁。
失去痛感,理性寂寞。我没能克服痛的文化差异,悲恸始终存在。
周末晚餐,我和Emma常开着办公室的敝蓬卡车去金边一间中国东北人开的饺子馆,我们最喜欢芹菜叶做馅的水饺和豆沙包。去那吃晚餐是周末一大享受,我们总是多点些食物,吃不完便打包回家。寻常地,吃饭时总会看见乞丐游民的脸贴着玻璃门往里看。在金边待久了,我们已练就眼不见为净的本事,专注于盘中飧。餐馆老板循例出去赶人,免得客人受干扰。
用完餐,提着食物包,走出餐馆。一名年轻女子扶着一名盲眼老妇,迎上来卑微地向我们讨钱,衣衫褴褛,蓬头垢面,看起来是从乡下到金边讨生活的农民。两名瘦弱的农妇流浪金边,我想不出她们有何机会。犹豫了一下,我们递出食物,照例没给钱。我继续爬上卡车的驾驶座,车子开动。准备转弯时,瞧见两位女游民几乎没移动就在路口蹲坐吃起来了。餐盒内的食物暴露出来,看见两人开心地吃着我们刚用剩的食物,又听到Emma在一旁说,“她们一定很久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了”,我像遭电击似的,突然哭了起来,一时泪眼模糊,无法开车。

我为她们感到伤痛,也为自己感到悲哀。是什么样的世界,让人活得如此没有尊严,也让人活得不再勇于感受。
我的痛感回来了。我终究无法漠然以对。柬埔寨走一遭,看尽饥饿与疾病。所幸,我也深受感动。尽管历史的悲哀继续发酵,柬埔寨人的微笑依旧迷人,从古至今。那神秘的微笑,四度吸引我进入吴哥古城。那神秘的微笑,让我在巴阳庙决定给自己至少十年的时间,去了解艾滋病这令穷困已极的国家更满目疮痍的政治经济疾病。那神秘的微笑,挂在我周围每个柬埔寨友人的黝黑脸上。你见过那神秘的微笑吗?如果你去过柬埔寨,你一定看过;至少,我的法国摄影师友人蒂埃希·迪弗,也被那神秘的微笑吸引,出了一系列黑白摄影的明信片,就叫“柬埔寨的微笑”,很受西方旅客欢迎,你也许看过。蒂埃希帮我和那巴阳庙国王的微笑拍了合照。长年独自旅行的我,很少有自己的照片,真要谢谢他替我留下这难得的纪念。